2019年4月3日，四川省文化和旅遊廳通報，2月緊急叫停了某行為不端知名聲樂演員計畫在川23場次個人巡演活動，監督已售一萬八千萬餘張演唱會門票悉數原價退款。
官方通報中提到的知名聲樂演員正是音樂人李志。通報中指其行為不端，但並未說明具體原因。通報中還出現了一個新詞語「擅自演出」，在中國，唱歌也是需要層層審批的，不是你想唱就唱的。
我的家鄉四川又發生了這種拍案驚奇的怪事，從11年前強迫大地震中死難孩童的家長閉嘴，到驅使三十多名消防員到涼山的森林大火中送死，再到成都秋雨教案以及「六四酒案」，四川人權狀況的崩壞並不北京慢一拍。
當然，這些災難的根源都來自北京。即便不是北京的中宣部親自下令，也是四川官僚揣摩北京的意思做出的保全自己官位的決定。
反之，如果四川是一個獨立自主、自行其是的「蜀國」，蜀國人就可以自由地傾聽李志穿雲裂帛的歌聲了，不必對北京察言觀色且唯命是從。蜀國人想聽什麼歌、想看什麼書，為什麼要由北京人來決定呢？
當局通報中給李志的罪名是「行為不端」。什麼是「行為不端」呢？難道李志大膽調戲了習明澤？當然沒有，在舞臺上蹦蹦跳跳的李志，其實是個溫和有禮的好男人。在演藝界，真正「行為不端」的是代表人物，不是李志，而是官居「全國政協委員」之高位的「國際巨星」成龍。成龍在外邊養二奶、有長大成人的私生子，更對圈內外多名女性實施性侵或性騷擾——這是「帶頭大哥」數十年如一日的嗜好，連江澤民的「禁臠」宋祖英，他都敢伸出「鹹豬手」來「上下其手」。然而，因為成龍大哥對黨國一直忠心耿耿，在電影中幫祖國打敗西方帝國主義，他的「行為不端」就是「小節」，「大節」不虧，「小節」就可以被黨和政府忽略不計。即便兒子在北京因吸毒被捕，成龍照樣擺出正義凜然的模樣擔任中國「禁毒大業」的「形象大使」。
李志可享受不到成龍的「特殊待遇」，因為他不肯像成龍那樣顛倒黑白、指鹿為馬。中共當局給李志安上一個「行為不端」的罪名，不是因為他的歌詞裡常常出現罵人的「髒字」，而是因為他的歌曲對中國的現實及歷史的強烈批判。如今的中共，如同行將就木的重病患者，患得患失，怕這怕那，害怕具有顛覆力量的文字，害怕具有顛覆力量的繪畫，也害怕具有顛覆力量的歌曲，自然就將李志當著眼中釘、肉中刺。
李志的《青春》中這樣詠唱說：「我的青春是一朵花／開在沒有日照的墳墓上／我的愛人也一朵花／螞蟻青蛙都喜歡她／帝國主義它茁壯的成長／社會主義靠得住嗎……唉，祝我們的祖國繁榮富強吧／唉，讓我們的領導永垂不朽啊／唉，祝我們的愛人萬壽無疆吧／唉，讓我們的青春堅強不倒啊。」在演唱會的現場，當他唱到這裡時，年輕人掌聲雷動，乃至起身應和；但一眾警察面無表情，不知道他們聽懂了還是沒聽懂。
今天中國的樂壇，要麼是靡靡之音，要麼是紅色主旋律，少有「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，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」的歌手和作品。人們把李志當作繼崔健之後最有衝擊力的搖滾歌手，不是沒有理由的。讀王小波和卡夫卡，才能寫得出這樣的歌詞：「有人在哭泣，有人在歌唱，有人生來有錢包／有人在奮鬥，有人在幻想，有人一生沒有吃飽／他們指向左，他們指向右，他們一生有洋樓／我們不能說，我們不能做，我們的生活多美好／我們沒有鬧，我們沒上吊，這樣還算不厚道／他們指向左，他們指向右，總有走狗跟著跑。」在這裡，李志真切地描述了「兩個中國」的現實：一個是「他們的中國」，有洋樓，有寶馬香車和美女；另一個是「我們的中國」，一無所有，且不能「鬧」和「上吊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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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志是極少數敢於觸及六四屠殺這一當代中國「超級敏感事件」的歌手，他比很多公共知識分子更有勇氣和正義感。跟我一樣，李志也是六四屠殺的「遲到者」，雖然「遲到者」不必內疚，但「遲到者」可以參與捍衛記憶，讓往事並不如煙，讓苦難轉化為精神資源。
李志有兩首歌，一聽就知道是以六四為主題。其中一首名為《廣場》，最怒髮衝冠、最擲地有聲的段落是：「如今這個廣場是我的墳墓／這個歌聲將來是你的輓歌／你會被教育成一個壞人／見死不救吃喝拉撒的動物／請你不要相信他的愛情／你看黎明還沒有來臨／請你不要相信他的關心／他的手槍正瞄準你的胸膛。」這就如同天安門母親和劉曉波那樣，直接指著劊子手說：看哪，法西斯在這裡！
如果說《廣場》像是納粹集中營倖存者威塞爾的《夜》和蘇俄作家索爾仁尼琴的《古拉格群島》，沉重黑暗、痛不欲生；那麼，另一首《1990年的春天》則如同《安妮日記》和《鋼琴師》，盪氣迴腸、催人淚下——「姐姐，／今夜我在等你／那個夏天，那輛火車。／帶我們去一個地方／爸爸，他在聽著汽笛聲／媽媽，為你做了白裙子／姐姐，／今夜我在想你／我的朋友，他們都老了。／只有你，永遠十七歲／我已忘了家鄉的春天是什麼／我已忘了你的顏色是什麼／我已忘了他們議論的是什麼／我已忘了明天的我是什麼／姐姐，／今夜我在恨你／你的眼睛出賣了我。／你的愛毀滅了我／什麼時候我才能忘了你／什麼時候我才能靠近你。」
這裡，「姐姐」的稱呼，讓人想起海子的姐姐、張楚的姐姐、廖亦武的姐姐，那個時代，人人都有一個美麗而單純的姐姐；而「十七歲」這個意象又讓人想起白先勇的《寂寞的十七歲》，槍聲一響，你就被迫成熟了。
李志在演唱前常常會特別叮囑聽眾「不要聯想」，但在中國，言說者和歌唱者的真實意思往往要經過閱讀者和傾聽者的「反面解讀」。李志在這首歌中想要表達的是：你們盡情地聯想吧，那個日曆上消失的日子，是哪一天呢？1990年的春天，實際上是1989年的春天。而「姐姐」就是喋血街頭的天安門學生中的一員。姐姐的眼睛永遠閉上了，姐姐的年齡在那一刻定格了。姐姐的額頭光潔如玉，姐姐的黑髮在風中起舞，在弟弟和母親的心中，姐姐宛如那尊失去雙臂的維納斯塑像。
在六四屠殺30週年之際，李志被迫沉默了，並成為「行為不端」的「壞人」——如果人民真的不需要自由，李志就是一個自作多情的搗亂分子。但是，人民其實需要自由，所以當李志被禁演的消息傳出後，很多人紛紛到網上找李志的歌聽。中共的宣傳部成了李志免費的廣告商。對於李志的遭遇，有網友改寫了那副有名的對聯：「說你端你就端，不端也端；說不端就不端，端也不端。」更有網友一針見血地指出：「所有人都跪著，就你站著那就是屬於行為不端！所有人都屈服，就你反抗那就是屬於行為不端！所有人都笑臉相迎，就你怒目圓睜那就是屬於行為不端！所有人都睡著，就你醒著那就是屬於行為不端！所有人都歌頌，就你批判那就是屬於行為不端！」
唯一讓李志和所有勇於記憶、勇於反抗的中國人感到欣慰的是：儘管「有關部門」讓已經購票的觀眾前去辦理退票事務，但只有300人選擇了退票，一萬多名買了演唱會票的人紛紛表示：我們把這張票留著，等待李志可以自由歌唱的那一天，我們再去聽，而那一天不會很遙遠。這張票，正是一張通往自由國度的綠皮火車的車票。
責任編輯：羅元祺 核稿編輯：翁世航